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柴静《看见》 “方所”演讲稿

天明
2023-11-27 / 0 评论 / 0 点赞 / 40 阅读 / 4566 字 / 正在检测是否收录...

其实,我还是蛮想讲讲阅读的。大家处身于这样一个地方,都是从小在书本当中长大的人。你们可能出生在80年代末期,或者90年代,也许很难体会一个生于1976年的人,在山西的一个环境里面,她能看到的书是非常非常稀少和可怜的。我可能只能看到我爸的中医杂志,和我妈的批判胡风的文件。这么一个滋养,它是不足以让一个人的心里变得丰沛和强壮的。所以我想说,为什么爱读书的人,他无论身处一个什么样的境地,他都能有一点点相对从容,不事喧嚣的气息,还是因为书本教给他的东西。

我小时候看的,那个时候还叫做“读者文摘”,现在叫做“读者”,现在你们可能看的少,但是那是我少年时期几乎唯一能够看到的杂志。我到现在还记得,他们有一个发刊词,是他们的总编写的。那几句话对我的影响很深。他说,什么样才算是一个合格的编辑。他列了十条。比如第一条是,你看到公家的水龙头开着,你却不去关的人,这样的人不可以做一个好编辑;一个经常讽刺善良人的人,这样的人不可以做一个好编辑;一个讲话总是说我我我的人,这样的人也不可以做一个好编辑。我们成长的那个年代,家长和老师还没来得及去教养孩子的心灵的时候,实际上我是靠着这一点点来自陌生人的一个启发和契机,才开始一个心灵中一点点土壤的培育,所以我是由读书构成的。

讲到第二本书,我在这本书(看见)里写到,在2009年的时候,我面临我生活中两次大的事件,让我写这本书:一次是我离开《新闻调查》,一次是引领我进入央视的陈虻去世。这两件事把我活活的从原来的生活里面,你以为特别坚固的生活里面连根拔起,然后移栽到其他的土壤里,不由分说,也没有人向你解释,你所有的安全和归属在一夜之间烟消云散,但它也是一个人心灵独立的开始。因为你没有一个共同体可以去依附,这个时候你就必须去建构自己的内心世界,然而靠什么来开始,我觉得我是靠阅读来开始的。人在困惑当中,在书页里寻找共鸣,那个时候对我帮助最大的一本书就是《顾准文集》。简单的说着不是一本书,因为这里面包含了顾准的日记,包括书信,包括他的论文,如果大家有兴趣,大家可以看看那时候我写的一边文章,叫做《非如此不可?非如此不可》。对于这个出生在建国之前,十几岁就当了会计的伤害财政局局长,他在年届壮年的时候,被拿掉自己的职位,是因为他不听话,他总是不想做一个盆栽植物,所以他是去了他自己的工作。但是,他对自己有一个很深的反思,他一个晚上接一个晚上的睡不着觉,听着外面的车马声稀少下来,然后市声又在喧嚣起来,他想明白了一件事,就是以前的自己腹中空空,只有报章杂志之学,但却喜欢对人对事空发议论,他说现在想起来不免可笑。于是,他在60年代初那样一个年代的气氛当中,定下心来,把脚扎在土里面,做一件事情,就是有志于学。他以那个年代能够掌握的英文去读凯恩斯的经济学的著作,他拼命去学习数学,在严寒当中感染了肺炎,也就是在一个狂风可以把人席卷而去的年代里,他就靠着自己紧紧的扣着地上的两个小石子来保证自己不被吹走,一颗石子是知识,一颗石子是逻辑。他靠着两颗石子让自己求是,求实。所以顾准对我的影响就是,在当年,红卫兵贴着大字报要他交代,在文革的十年中他做了些什么的时候,他给自己贴了一张大字报,下面写了两个字“读史”。一个人把自己置身于其中的现实,能够以一种阅读历史的态度来看待的时候,他就不可能发牢骚,当他明白了降临在他身上的事情时一切必然结果的时候,他就能够认识现实。但是当时最让我触动的是,顾准当时被下放到河南商阳,他当时在那里面做劳动改造的时候,他的工作是捡粪。他以后可以做到了别人新鲜的粪便可以不用工具用手直接捡起来,放在自己筐里面,完成劳动,他拖着他的膝盖,跪在那里面血肉模糊,这是他的处境。但在这个处境当中,他仍然研读现实,他说过一句话说,他心中有愤怒吗?有的。但是他从愤怒出发,却向远处走去了。这就是读史。但他让我内心最触动的一点是,我以为他是像斯宾诺莎那样的一个历史学家的态度,不赞美,不责难,只求了解认识。但是在1961年,他挑着担子,在终于回城的时候,他说他一步三回头去看农村,去看凋敝的农村,他说他心里,像刀割一样难受。一个人试图冷静的观察,有对自己土地上有一种不能释怀的关切,就他教给我,如何有一个安身立世的态度。他离我很近,他工作的地方在三里河,我经常在傍晚的时候,一个人去那条河边,走一走。想起他暮年的时候,戴着一个白色的帽子,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戴着白色的帽子,但我的心里猜想,她是为文革期间服毒自杀的妻子服丧,在他晚年的时候,他买过一盏双头台灯,绿色的,放在自己案头。洛一耕问过他为什么买这盏台灯,他说,他曾经跟妻子商量过,能过上平安日子的时候,两个人买一盏双头台灯各坐一端,彼此夜读。这盏台灯让我的心里面也很难受,每次从我的窗户能够看到这条河的时候,我就想,假如顾准生在慈世,假如给他一张像我这样平静的书桌,这样的头脑和心灵能够创造出什么。在那样一个年代里面,他曾经是一个信念十分坚定的理想主义者,但是他经历的一切并没有让他幻灭,他这是拧身而上,去追寻现实何以如此的最顶端,他要把那个杯子的底部掀过来,看一看那底部刻得是什么字,这就是穷究事理的逻辑的力量。有了这样的力量,任何世俗权利都不可能让他的头脑屈服,所以他就像贝多芬旋律当中不断回旋的那句 非如此不可 非如此不可。

下午采访的时候,记者在采访当中问过我,谁在采访中对你的影响最大。后来我想了一下,我说是托尔斯泰对我的影响最大,我从他身上学到的关于采访和人的知识要远远胜于任何一个从业者。在这两年当中,我反复看他的书,比如说《安娜卡列尼娜》,在这本书当中,原本一个非常凡俗的情爱故事,也是报纸上登载的一个新闻,这个新闻只有一个结尾,只有一个结论,那就是,一个上流社会的女人因为做了别人的情人,最后成为丑闻卧轨自杀。这是我们每天都会在微博上看到的类似的新闻,托尔斯泰把它变成了百万字的小说,他从结论出发,去倒推人的心灵轨迹,他在想象之中抵达了这个事件中任何一方的内心深处,在这个通往人内心深处的过程中,他也克服了他的道德偏见,他曾经也不喜欢安娜卡列尼娜,认为她是一个得到这样的结果是必然之势的人,所以他的题词是用了圣经当中的一句话,叫做“深渊在我,我必报应”。但他后来自己说,在整个写作的过程中,他对人心灵的理解超越了他对道德的判断,以至于这个树上的枝条越来越多,越来越繁茂,开出了越来越多的花朵。人们也超越了对于小市民的一种简陋而廉价的判断,而抵达了人的心灵。他在这本书当中,对安娜,对安娜的丈夫,对安娜的情人,每个人物都给予了同等程度的了解,这个了解是因为,并不是他美化任何一方,因为他深化了每一方。在这个深化的过程当中,生活在此侧和生活在彼侧的人都同时得到了呈现,这也是这个世界得到了他本来的面目。所以他的书对我来说有一个启发,我曾经以为,采访的客观,是不对任何一方投入感受,但我从他身上了解到的就是,一个作家的知识就是关于人心灵的知识,一个新闻工作者也是如此。我们只有对生活在此侧和彼侧的人都投入感受,都公正的呈现他们的本来面目,我们才能呈现这个世界本来应有的样子,我们才能够看到我们嵌在什么样的结构和秩序当中,什么必然发生,什么不可避免,什么不可能产生。那么有人会问说,我们阅读,我们认识世界,这一切有什么意义吗?就像我写这本书的时候,我也问过我自己,除了呈现我所看见的,我的终点是什么。后来我才发现我没有终点,人就是目的,人不是工具,人不能服务于任何一个目的,尤其是那些自称崇高和伟大的目的。

出生于1976年,我降生的那个宅子,是我们的家族有将近300年历史的一个合居地,我的奶奶没有机会接受教育,我妈在文革当中辍学,我是第一代能够接受现代教育,能够用自己的自由意志去决定自己命运的女性。我从大的共同体上剥落自己,曾经头也不回的摆脱任何集体,试图建树自己,就像30年来中国所做的一样。我们每个人都不得不从共同体上剥落,但是当已届成年的时候,你会发现,人需要归属。人生存与这个世界,我们需要归属。那么归属从哪里来,不再是过去的宗族和血亲和单位,不再是那些使人固定其中,僵化在里面像水泥一样动弹不得的,真正的归属,是我们相互之间的创造和愈合。当我们志趣相投,目光相汇的时候,我们就创造出属于我们的世界。这是一个公共电视台的记者的责任,在未来的这些年当中,在时代能够容忍的前提下,我将为这个付出我的全部心力。谢谢大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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